殺生丸有一瞬走神。

他想起去年冬日, 是降下第一場雪的午後。

修羅像往常一樣從午休裏醒來，惺忪睡意尚未完全散去，依偎在他懷裏安靜醒盹兒, 時不時打個哈欠。她的單衣被幽雅的紫藤花香浸染，銀發與烏發糾纏, 懶洋洋的目光觸及山河滿川的積雪, 不知道想到什麽，她笑著仰起頭, 露出無比期盼的眼神。

“父親大人，等到了大晦日，我們一起去聆聽‘除夜之鐘’吧。幽寂落雪的夜裏, 聽著一百零八下鐘聲, 總感覺一切煩惱都可以得到消除。”

“這是我們重逢後的第一年, 我想去祈求神靈庇佑，讓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, 再也不會經歷不必要的分離。啊，對了，祭拜完後, 我們還可以一起去泡年湯！唔……冬天泡溫泉出來後會挺冷的, 父親大人, 我們去刀刀齋家的後山吧。那裏溫泉面積大，熱力充裕，還遠離人煙, 最適合我們了！”

他沒有拒絕, 心裏卻在笑她孩子氣，傻兮兮的。

這世上的神靈，不過是香火金石堆砌的空洞幻象, 可不會聆聽實現妖怪的心願。

當時的他覺得，與其去祈求神靈，還不如直接來懇求他較為實在。

所以，即使母親來信指名點姓要見他，也毫不擔心。

殺生丸覺得自己不會耽擱太久，更不會讓她等待很久，以至於都忽視了，她在松開緊握的雙手時，雖然嘴裏依舊說著期盼他盡早回來的話，卻再沒有說要去一起過大晦日。

不知是忘記了，還是已經默認那個願望不會實現。

****

修羅不見了。

就連氣味都憑空截斷消失。

殺生丸接過桔梗遞過來的紅色羽織，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攥緊，這是修羅的衣裳，上面除了她的氣息，還殘留著其他妖怪氣味。

奈落被那雙看不出喜怒的金瞳一掃，連忙低下頭，姿態謙卑。

殺生丸走出巫女的房子，外面聒噪的人類還在為修羅下屬的處置問題爭論不休，他煩躁不已，沒心情理會，直接丟給邪見處理，自己則循著氣味，去往修羅最後消失的地點。

邪見身為貼身隨從，自然明白殺生丸的意思。

“黑死牟哪裏都不會去！”

邪見將堵在跟前的人類胡亂推開，站在黑死牟跟前，高聲道，“他是修羅大人贏來的屬下，別說他還沒來及吃人，哪怕他吃了人，能處置他的也只有修羅大人！”

“就連殺生丸少爺都沒有因為他們照顧不利，出手懲治於他，你們這群弱小的人類，怎麽敢越俎代庖？”

邪見輕鄙的語氣激怒了獵鬼人。

他們對著日柱還有些畏手畏腳，只能圍在他身邊，用言語要求他交出化鬼的月柱黑死牟，抗議他偏袒哥哥，違背鬼殺隊隊規的行徑，眼下，邪見毫不掩飾對他們的嫌棄，讓他們隱忍的不愉立刻找到了一個發洩口。

“不過是個小小河童，竟然也敢對柱們無禮！”

“個頭只有這麽大一點，口氣倒不小。”

“不管你口中的修羅大人是誰，只要與鬼為伍，就都是我們要剪除的對象。”

“哈？你們這是什麽意思！不僅質疑我的實力，竟然還對修羅大人出言不遜……”邪見氣得咬牙，舉起人頭杖，便要將眼前這些討厭的家夥化作灰燼！

黑死牟手疾眼快攔下他。

邪見眼神危險，暴跳如雷：“你竟然庇護他們……果然，你們是一夥的！你保護修羅大人不利，而他們口無遮攔，你們全都該死！”

邪見惡狠狠瞪他，牙齒咬得咯咯直響，大有等找到修羅後，就讓她直接殺掉這個有二心的屬下。

黑死牟按六只眼睛裏情緒很淡，並沒有畏懼或者惶恐，只是平靜解釋：“我並不是偏袒他們，從自願變成鬼的那一天，我就明白鬼殺隊已經沒了我的立足之地，我很清楚這一點。所以，他們會如何，我並不在意。”

“只是，修羅大人純粹真摯、心地良善，她不會願意看見你亂殺無辜。這才是我阻止您的理由。”

“至於我，照顧不利，弄丟了修羅大人的蹤跡，等找到她後，不管得到何種懲罰，我都絕無怨言。”

“兄長大人！”

聽著他一力承擔的話，日柱不知所措喚著他的名字，想要拉住他，同他一起，卻被黑死牟嫌棄地躲開。

虛不知何時挪過來，跟黑死牟一起站在邪見身側。

邪見瞅了瞅修羅大人的兩個屬下，又瞧了瞧那群表情各異的人類，想起修羅大人對人類的念念不忘，也收了計較的心思：“看在修羅大人的面子上，我大人不記小人過，姑且饒恕你們。只是，我奉勸你們最好識時務一點，殺生丸少爺現在心情很糟糕。如果你們惹到了他，即使有修羅大人大人求情，你們也會被殺得一個都不剩！”

獵鬼人義憤填膺，還想要再說什麽，卻被柱們阻止。

威脅完不知好歹的人類，邪見一臉刻薄地掃了眼身旁二人，嫌棄撇嘴：“真是的，這點小事都搞不定，非要我出馬……說你們呢，還傻楞著幹什麽？走啊！”

不爽的目光落在六只眼的黑死牟身上，語氣尖酸，“馬上就要天亮了，你不是鬼，畏懼陽光嗎？快去神社裏躲起來啊，沒有修羅大人的命令，你不能輕易去死，自己的命給我自己保管好了，不要給我們添亂！”

黑死牟：“……”

指責完他，挑剔的目光又落到虛身上，“還有你，當初對修羅大人出手的時候，不是挺厲害的嗎？自詡不會死，如今又跟著修羅大人學了這麽久，怎麽跟人類一樣沒用？連幾個人類都擺平不了，真是廢物！”

虛：“……”

辱罵完沒用的家夥，邪見心裏還是壓著一股怒氣，目光環視一周，望著一個個明明那麽弱小，偏偏那麽自信的人類，更是糟心！

他抱著人頭杖，哼了聲，不想再看見他們討人嫌的臉，追著殺生丸而去。

虛摸了摸鼻子，擡手搭上黑死牟的肩膀，作難兄難弟狀：“看來我們的性命暫時保下來，只要修羅一日沒傳來準確消息，他就一日不會殺我們。走吧，天快亮了，我跟你一起去神社。”

黑死牟身體重傷未愈，被他猛地靠過來，氣血紊亂，他抿緊唇，面無表情將上湧血氣壓下去，使得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顯出幾分慘淡。

黑死牟推開他，自己朝神社走去。

虛尷尬一笑，也追了上去。

獵鬼人嘴上說得兇，可望著曾經的月柱大人，踏上與大家背道而馳的路，決絕地毫不回頭，仍是不由楞了楞，心中滋味難以言說。

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，沒了矛盾人物，死鬥選項被強制摒除，大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“我們真的要聽妖怪們的話嗎？”

“……如果妖怪們真的能約束到月柱大人，暫且將他留在這裏，應該也可以吧？月柱大人似乎在這個村子生活很久了，但這裏並沒有傳出有人失蹤的消息，是個非常和平安寧的村子。”

“你們都被妖怪迷惑了嗎？那可是妖怪啊！跟鬼一樣可惡的存在！我絕不同意將危險的鬼留在普通人類身邊，哪怕我曾經的月柱大人也不行！”

“太丟臉了，身為獵鬼人，竟然畏懼妖怪！”

“那可是曾經的月柱大人啊！是與日柱大人同樣強大的獵鬼人，我們鬼殺隊中，就屬繼國家的柱最強大。如果今天不是因為月柱大人先跟鬼王無慘交手，身受重傷，絕對不會被我們逼得狼狽竄逃。”

“不然還能怎麽辦？激怒妖怪，全滅，或者付出慘痛代價，強行帶走月柱大人，然後在主公眼前將他斬首嗎？”

“大家開啟了斑紋，註定活不過二十五歲，但我知道，大家從不畏懼失去性命，所以才會在生命盡頭，發起對鬼王圍剿，想要給後輩們留下一片清明世界。但不畏懼死亡，並不代表要白白犧牲。更何況，他們妖怪似乎也與鬼王有深仇大恨的樣子，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，我們沒必要跟他們爭得你死我活。”

柱們各執己見。

日柱望著兄長消失的方向，出神許久，才重新看向自己的隊友們：“鬼王無慘逃走了，按照兄長大人的意思，他很有可能在我們死去之前都不會輕易露面。日後，即使出現，也會因為那個大妖怪的緣故，變得比之前更謹慎。”

“兄長大人被鬼王蠱惑，變成了鬼，這本是不可饒恕的事情，但他是我唯一的親人，我不可能放棄他。日後，我會留在兄長大人身邊，絕不會讓他做出錯事。如果有朝一日，兄長大人吃了人，我會親手斬殺他，剖腹謝罪。”

“緣一自知羞愧，無顏再去面見主公大人，這些話，就麻煩諸位代為轉達。”

日柱繼國緣一對著他們深深行過一禮，將眾人或挽留、或譴責的話語悉數拋之腦後，追著黑死牟而去，不給他們阻止的機會。

路上烏怏怏的人群散去，時辰已經不早，東方天際微明，黯淡的夜幕中，掛著一兩顆殘星。

奈落的存在感近乎無，即使從劍士們吵鬧開始，他就出現在他們不遠處，並從頭聽到位，也沒幾個人註意到他。

奈落時不時給藥爐添柴，爐上熬著給桔梗的準備的藥，藥液沸騰，氤氳的苦澀之氣在空中流淌。

鬼王鬼舞辻無慘最後一擊，並不是用妖力發出，而是肉體造成的物理攻擊，桔梗的結界無法阻擋，即使被他護在層層肉盾之中，桔梗仍然受了傷——不致死，卻也絕對不輕松。

然而，即使如此，她還是硬撐著安排好受驚的村民，寬慰過第一次直面敵人的半妖和楓，甚至，還有心力擔憂著修羅的事。

直到殺生丸離開，她才晃了晃身體，堅定果決的臉上蒼白一片，露出幾分弱氣。

——她本不該過得這樣辛苦！

“都是修羅的錯。”

奈落手中的木柴已經被他碾碎成渣，他低著頭，溫潤的眼底閃過一絲猩紅，近乎無聲的自言自語，“都是因為她輕狂無狀，招惹了不該惹的敵人，才會牽連到桔梗。她這種毫無自知之明的禍害，越早消失越好。”

“當時，我就不應該手下留情！”

奈落心中殺意凜然，真情實感地懊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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